【摘要】
法律是一种社会规范,要学好法律必须先了解它所来自的社会,包括其文化传统、当前的处境及将来发展的方向,所以学习法律的人要具备许多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然后去探究法之精义,认清法的社会功能,才能作为一个优秀的“法律人”为社会的公平和谐作出重大的贡献。
What is law? How can one learn law? What can one achieve after learning law? This author shares with his readers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of being a student of law for over four decades, pointing out that we must recognize first of all that law is but one of the many norms society needs, and that law is not just command and logic, It has its roots in people’s social experience. Thus one cannot learn law as a simple technology, one must go beyond and above law to study the humanities, social sciences and philosophy, and to learn how law in coordination with other social norms upholds and promotes justice and harmony in society. If one limits his study merely to the texts of law one can only be a legal technician, whereas those who have learned more can be a true master of law and serve as good practicing lawyers, legislators and leaders of society.
【关键词】法;规范;法学;法律教育;法匠;法律人 law;norms; legal education;legal technician;master of l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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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在耶鲁两年修习了不少为研究生开的课程,其中最为特殊的便是这两位老师的国际法及法理学。由于他们认为法律是一种具有价值导向、政策导向的规范,所以他们的学说被称为“value oriented”或“policy oriented”的jurisprudence,也称为“policy science”。这种学说指出法律并非一种中性的、纯理性的规范,对我的帮助不小,因为在台大时虽然已经知道学习法律还应该注意它与社会的关系,但一直认为法律是理性的产物,有它自己的内在理则和外在的目的,几乎可以说有它自己的生命,可以独立存在,对于与它不合的社会情事可以加以匡正,而不是仅仅反应社会现实而已。这种想法当然是受了老师们的影响,而他们似乎是受了注释法学派和相近的“形式法学”(legal formalism)及“实定法学”(legal positivism)的影响。记得当时曾读过一本与这种想法相关的重要著作:Hans Kelsen的Pure Theory of Law,但没有看懂。耶鲁的policy science似乎使我茅塞顿开,见到了法律的非理性的一面。然而这种看法当时并没有在美国普遍流行。哈佛法学院似乎仍有不少教授采取比较传统的态度,重视法律的内在理则。所以耶鲁的学生常常说:“We start at where Harvard stops”,很引以自傲。
(五)哈佛
虽然在耶鲁学到不少法理,我的法学硕士论文仍在国际法领域,探讨一些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问题。1966年毕业,又得了个硕士学位,旋即进入了国际法的博士班。开学前的暑假里我去波士顿看在哈佛读国际法的台大同窗丘宏达。他介绍我认识了Jerome A . Cohen教授。那时Cohen才开始研究中国法,觉得要了解当今中国的法律,必须对传统的中国法制有一些认识。他可以看中国的白话文,但不能读传统法学资料所用的文言文,须要有人帮助。丘宏达推荐了我,说我的中文比较好。Cohen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美国人不会说另一个美国人英文比较好。丘宏达花了一点时间才向他解释清楚因为我幼时读私塾,熟悉古文经典之故。Cohen此后每次介绍我时都提起此事,认为很有趣。暑假三个多月Cohen和我常常在一起读大清律例和相关的资料,除了读通文义外,他常常会问为什么会有某种的规定或理论。对于他的许多问题,我都瞠目不知所对,感到十分惭愧。
另一件使我惭愧的事发生于Derk Bodde的一次演讲之时。Bodde是宾州大学的教授,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享有盛名。那年暑假到哈佛来演讲“Chinese Traditional Legal System”,谈清代的司法。讲到“勾决”,他说那是皇帝用?笔在死罪人犯的名单上画一个大圈,名字被?笔扫到之人便该处死[4]。讲到这里,他问道:清代刑事程序从传讯、初审、覆审,一步一步十分严密,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由皇帝如儿戏似的决定了罪犯的生死?在座的听众约四五十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些认识我的,转头看我,因为我是听众里唯一的一个中国人。然而我也答不上来,被大家这么一看,使我涨红了脸,不知所措。Bodde接着又问中国人真是神秘莫测(inscrutable)吗[5]?然后又自行作了一番解释,似乎说公平正确的判决是极为难得的,最后的决定常常含有一些偶然的成分在内。这话听来很是玄妙,但大家都觉得有点奇怪。我则羞惭得无地自容,不仅因为答不出他的问题,更因为对于他所说的清代刑事程序也不甚了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自己的文化如此?朦,贻笑于外邦,实在可耻!
基于研究清代法制档案的心得,我在1983年出版了《清代法制研究辑一:盗案之初步处理及疏防文武之参劾》[16]。原来的计划是继续写以下数辑,逐步将清代司法制度及实践仔细析述出来,后来因为两个目的,决定先写一本概论性的书:一、 描绘出一幅虽然不很精细,但是能呈显出清代法制轮廓的鸟瞰图,供给想要进一步研究中国传统法制的人作为参考,让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研究的问题在这图中处于那一个部位,以及它与其它问题的关系。二、 纠正人们由于无知而对中国传统法制的误解与偏见。因为促使我研究中国传统法制的是Cohen和Bodde,此后又有许多欧美的朋友、学生提出无数相关的问题,为了回答他们并纠正他们的若干成见,我决定将此概论先用英文写出来,名之为Struggle for Justice in Late Imperial China[17]。我这么做,多少是为了一雪当时的羞惭,然而也可以算是对 Cohen多年前劝我将中国法律文化播扬于世的一点小小的回应吧。
在国外讲学的另一点好处是可以结识许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尤其是纽约大学法学院的环球法学(Global Law Program)的讲座教授们、法国法兰西学院和美国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的学者们[18],都是各国的博洽之士,和他们切磋,获益良多。其中来自埃及、以色列、印度等国的,使我对回教、犹太教及印度的法制增加了一些了解,更是难得。
“法”是什么?一般人都知道它是一种社会规范。如前所述,社会里有许多规范,它们是那里来的?以前有人认为是神?授与人们的,有人认为是自然律在人际的表现,犹如天文规律在星际的表现一般。经过仔细的思考之后,人们逐渐悟到前者只是立法之人狐假虎威之说,后者则将“实然”或“适然”(what in fact is or what happens to be)与“应然”(what ought to be)混为一谈,因而现在已没有人重视这两种理论了。比较易为今人接受的看法是一切规范都是人们为了社会生活的需要而自行制定的。关于这种看法,中外先哲已谈得很多[20]。我综合诸说简述如下:人有许多生理需求,他最自然的行为便是去满足它们。但是人的能力有限,当外在资源不足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便会发生冲突。为了赢得胜利,他们学会了区别敌我;为了避免冲突,他们学会了分工合作。在这过程中,他们逐渐形成了对于特定的某些人和事物的感情、态度和行为。此外因为人又有与生俱来的同情心、推理能力和对美的爱好,所以在生活比较安定富裕之后,便会将其行为美化、制式化,成为若干模式,更进一步加以合情化、合理化,而成为种种个人行为的准则和社会行为的规范。这些准则和规范在中国而言,包括了道德、礼、习惯、族训、乡约、行规、法令等等。在英美法系里,许多规范都被称为法(law),所以有自然法、神授法、人为法、教会法、国家法、成文法、习惯法、衡平法、普通法以及各种专题的法,如宪法、刑法、民法等等,其中有许多其实是道德的准则(moral precepts)和习惯的规定(customary rules)。在欧洲大陆法系的国家里“法”常被用来指两类东西,一类是各种人为的法(罗马的lex,法国的loi,意大利的legge,西班牙的ley,德国的Gesetz),另一类是法的基本原则(罗马的ius,法国的droit,意大利的diritto,西班牙的derecho,德国的Recht)。Roscoe Pound将前者称为“laws”,释之为“rules”,“rules of law”;将后者称为“The Law”,释之为“principles of law”[21],指出“principles of law”的拘束力(binding force)是道德性的,所以在他看来大陆法系所说的法也包含了狭义的人为法以外的规范准则在内。
五、 由司法者坦认无法条可援,依照习惯和情理作判。这种做法常常用在民事案件上。十九世纪欧陆诸国法典皆有“民事无法律者依习惯,无习惯者依法理”之条。所谓“法理”其实就是现有法(“laws”)之上的原则(principles of law,“The Law”),这些原则皆与道德相近,所以所谓依法理来补正法令之不足,基本上就是依据道德原则来补正。这种补正并不是将道德原则抄录过来,而是将此原则与实际案情及现存法令仔细分析,依据情理将此原则转变成法律原则,作为判决的依据[24]。
总而言之,学习任何一门学问一定要树立一个高远的目标,努力以赴。所谓取法乎上,虽不得上,犹可及中。学习法律也是如此,一定要立志学到最好的程度,绝不可将法当作一种技术去学,背背条文,??于其文义,而要尽量多学“法之外”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知识,掌握“法之内”的精义,更进一步去思考“法之上”的许多规范及相关的问题,否则就不能说是学好了法律。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家皆有此见。前文提到荀子说“不知法之义而正法之数者,虽博,临事必乱”[34],英国上议院的“Law Lord”Cyril John Radcliffe说:“We cannot learn Law by learning Law”值得我们深思[35]。
[2]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Eric Hoffer的The True Believer, Karl Popper的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Friedrich Hayek的The Road to Serfdom及George Orwell的1984, Animal Farm等。
[3] 印象最深的是他的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Wisdom of the West, Freedom and Orgnization, Human Society in Politics and Ethics,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等。
[4] Bodde在其稍后出版的一书里称此说出于十九世纪学者Ernest Alabaster。参见Derk bodde and Clarence Morris, Law in Imperial China (Harvard, 1967)。
[5] 西方人这么说多少有点负面的意味,犹如我们说某人“莫名其妙”。
[6] 他们的辩论主要见于H. L. A. hart,“Positivism and the Separation of Law and Morals” (1958) 71 Harv. L. Rev. 593-629 和Lon Fuller, “Positivism and Fidelity to Law?a Reply to Professor Hart” (1958) 71 Harv. L. Rev. 630-672。
[12] 例如美国最高法院常常以一条法令不合“正当程序” (due process) 而判它为违宪。所以Justice Felix Frankfurter有一次在哈佛演讲时曾强调此点,大意说:I can live under Soviet substantive law if I am allowed to apply American procedural rules.
[20] 先秦诸子都曾谈过人的需求、他与环境的关系、原始社会及社会演变等等问题,我的《先秦政治理论》内辑有相关的资料。西方谈这些问题的人极多,以Thomas Hobbes, John Locke, J.J. Rousseau等最为后人所知。George Sabine的 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eory (4th edition, The Dryden Press, 1973) 有简明的介绍。
[21] Roscoe Pound, Law Finding Through Experience and Reason, (Harvard, 1960).
[22] 除了一些恶法(如规定强?告讦及种族歧视的条例)之外,基本上一切社会规范都以促进并维护社会里的公平和谐为目的,只是其明显程度有所不同。目前一般人都认为法的目标是“公平、正义”,中国传统里说法所求的是“平”、“直”、“当”,西方说法所求的是justice,justitia,fairness,rightness。这些名词十分常见,但仔细想想其意义并不简单。先说“当”,它是一个价值判断之词。庄子举了许多例子(如“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内篇?齐物论》)说明一切价值观都是相对的,强调“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外篇?秋水》)所以从不同的观点来看没有绝对的“当”“可言。次说“直”,它是一个描述行为之词。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所以“直"不能只指一个行为的表面征象而不顾其后果。再说“平”,这是一个评断人际关系之词。孙中山先生指出“平”有“齐头”、“齐足”之分,社会规范应该求齐足之平而非齐头之平。西方对justice的内涵和外延,自古至今一直在讨论。因为严格的形式上的公平(strict, formal justice)会导致实质的不公平(unfairness in reality)所以在英国产生了衡平法。欧陆国家法典里也加入了“诚信原则”、“情势变迁”、“无过失责任”、“保护善意第三人” 等等条款。近年来美国以及受其影响的若干国家为了纠正以往社会中各种歧视所生的恶果,更订立出了许多辅助弱势人们的法律(affirmative action laws)。这许多中外的看法和做法都显示出人们认识到法与其它规范一样,不是仅仅追求制式化的肤浅的公平,而且还要促进人际的和谐。古今中外大思想家所描绘的理想社会--儒家的“大同之世”(见《礼记?礼运》)道家的“大道流行,至德之世”(《庄子外篇?天地》)甚至韩非的“至治之国”、“至安之世”(《韩非子?用人》,《韩非子?大体》);西方的许多作家的“乌托邦”(utopia) (见Plato的Republic,William Morris的News From Nowhere;Holbach的The Natural Politics等书)--也都不仅是公平而且是和谐的,在这种社会里的规范当然也应以此二者为其目标,不只是简单的“公平正义”而已。
[23] 西方近来喜用“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一词作为“国"和“政府” 以外的各种社会团体的总称。John Locke在其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 circa1681) 用以描述不同于 state of nature 及 political society 的状态。其后许多人继述其意 (如Adam Ferguson,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 1767)。 现在多数学者所说的“公民社会"包括各种“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简称NGOs)“私人志愿组织”(private voluntary organizations,简称PVOs)、小区组织,基金会、宗教团体、职业团体、慈善公益团体、环保团体、合作社、学术团体、企业团体、政策研究团体、消费者联盟、媒体、说客团体(advocacy groups, lobby groups)等等不胜枚举。
[24] Roscoe Pound于上列(四)、(五)二点曾三致意焉,见其Law and Morals (Harvard, 1923)及Law Finding Through Experience and Reason (Harvard, 1960)。
[29] 近世中外这样的人物可举沈家本和美国的Oliver Holmes为代表。关于他们所受的教育和生平的事功及著述可看李贵连教授的《沈家本传》(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和《沈家本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Sheldon M. Novick的Honorable Justice: The Life of Oliver Wendell Holmes(Little Brown, 1989)。
[35] 此话强调要学好法律不能仅仅学习狭义的法律,其全文为:You will not mistake my meaning or suppose that I depreciate one of the great humane studies if I say that we cannot learn law by learning law. If it is to be anything more than just a technique it is to be so much more than itself: a part of history, a part of economics and sociology, a part of ethics and a philosophy of life. (Lord Cyril J. Radcliffe, The Law and Its compass (W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0))